本文较长，建议浮窗。

很惭愧，知道曹德旺先生是看纪录片《美国工厂》（American Factory，2019）之后。看起来酷似中国常见的农村企业家，话不多说，说也会拣重要的说，异常朴素。

（纪录片《美国工厂》截图）

前阵子福布斯 30 under 30 一出，一片哗然。名单里有些人，要么是花了不少钱，要么，就是花了更多钱。而且我很认同知乎网友的评价：30 岁大多数还都在事业起步阶段，怎么就给社会创造巨大贡献了呢？按公司市值或者身价算吗？那 30 under 30 不如就变成主播和网红大会算了。

（30 under 30 沦为公关工具）

如今的不少年轻“企业家”，根基不牢，产品不懂，业务不熟，却都习惯了抛头露面，开微博做演讲整路演搞评选。动辄都是“生态”、“格局”、“颠覆”、“壁垒”、“降维”这样的“大词儿”，实际上做的都是割割韭菜、骗骗 VC。

对比起来，曹德旺自己自我介绍从来就是一句话：我是做汽车玻璃的。我的半生，都献给了中国的汽车玻璃。

看起来像是普通的乡镇企业家（其实曹确实是农民企业家出身），但实际上他的成就远超他朴素的表达：

他成立的福耀玻璃集团，是中国第一、全球第二的汽车玻璃供应商。他曾获企业界奥斯卡之称的“安永全球企业家大奖”。

另外，他最早将国内董事会引进独立董事。最早推进把人才档案放到人才中心（他是中国海峡人才市场创建时的顾问）。经历的反倾销案是中国加入 WTO 的第一例官司，并且获胜。累计捐款 80 亿，曾是“中国首善”。

《心若菩提》是他在 2017 年写的自传，最近翻读完，感慨不少，也有很多收获，跟你分享一下。

关于理性

富有理性是在他书里表述贯穿始终的。

媒体喜欢把成名企业家的经历描绘得具有传奇色彩，要么是得到高人指点、在关键节点走了狗屎运；要么是性格里的某一个或两个特质，影响终生。就像《三国演义》把诸葛亮写成呼风唤雨的妖人一样，更有戏剧性。真实历史上的他，排兵布阵、发展民生、笼络人才…… 显得没趣。

而曹德旺从创业到经营的经历，也是事无巨细都需要考量，且处处充满危机的。在每个决策点，都是复杂因素的考量，不是摆在面前有“做玻璃”还是“做地产”这样的简单选择，而是一大堆可能性里，找到了“汽车玻璃”这条路，在每个决策点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，且披荆斩棘做到了最后。

从他的理性里，大概能抽象出三种来。

第一种理性：逻辑思考

逻辑思考当然是最核心的理性，做企业是要理解用户、优化效率，做产品也是理解用户、优化效率。若说 CEO 跟产品经理最像的一点，应该就是，都需要有极强的逻辑思考能力。

从字里行间，能体会到他对业务的深刻理解。

讲两个故事。

在 1995 年，新厂房的产品生产效率有大的提升，每平方夹层玻璃单耗从 3m² 降到了 2.8m² ，这已经比全球平均数字 2.85m² 要好很多了。

但曹德旺认为这还不够，基于他对统计学的理解，采集了大量的生产指标（他会亲自在每段生产线上蹲上十几天），最终分析出来，理论上要追求的目标应该是 2.26m²。

这个目标一出，车间主任表示根本不可能。他坚持认为是可行的，并且请了一个退役军官做公司副总，专门管理各层工序。两个月后，单耗做到了 2.3m²。

不仅是具体业务，在宏观判断上，曹德旺也十分有逻辑有条理。

2006 年下半年，他感觉到出口贸易和国外有一些摩擦。接下来他的判断是，人民币会升值。原因是：创汇的多是民营中小企业，做的是服装鞋帽、稀土；用汇的多是国营大企业。升值会有利于用汇，也有利于产业调控。

接着，国家出台了劳保法、环保法、公路法等。这些法规会与人民币升值协同作用，影响大量的中小微制造企业。曹德旺去调研了中小微企业，发现税后利润大都是在 4%-5%。单人民币升值和劳动法规执行，都分别会影响生产成本的 5%，再加上各种其它法规，企业成本一定会远超 5%，中小微制造企业一定会纷纷倒闭。

迹象已经很明显，每隔段时间，就有小企业消失。在 2006 年年底，福耀发出了危机警告，并且开始控制预算、做资金回流。这让 08 年危机到来时，福耀的生存能力大大提升。

在业务上的判断自然需要讲逻辑、讲道理，在处理临时的危机时更加需要（试想你是滴滴的负责人，要在顺风车事件后跟政府汇报的压力）。

在 1986 年，曹德旺还是高山镇水表玻璃厂的厂长时，县里要搞整风运动，整到了他头上，而且列举了四大罪状，很有意思：第一，贪污，实际是贷款非法；第二，请客送礼，账上查不到，没有**；第三，建玻璃厂时把仪表厂拆除，是破坏生产；第四，向市政府非法借款。

曹德旺准备好材料，直接找到县委书记。县委组织了讨论会，让整党办的人和他当面对质。这四条，曹德旺一一反驳：

第一，贷款的银行合同，高山镇政府的担保书，镇长的签字都有。说违法可以，那政府的这些教唆犯也得一起判。

第二，请客是在产品鉴定会上花的，主要是接待上海来出差的技术人员。工厂的会计是镇财政所副所长，她不给我报销还臭骂我一顿，说要报成建筑**。所以才没有记账。但原来的**没有销毁，我都还有。我可以拿出来，但我要求把镇政府吃饭请客的**也拿出来，一起对。

第三，仪表厂原定是要搬走，但重型设备：车、刨、铣床，有几十台机床，都是 2 吨左右的重量，没有重型车辆根本无法搬运。我一个农民没有号召力让他们自己搬。

第四，我是南平市政府的朋友，我们帮他们换指标，仅运费他们就赚了几千万。我向他们借钱，他们都嫌我借得少。而且这件事跟高山厂的事没有半毛钱关系，你们完全可以发函去南平查证。

说完，曹德旺甩门而出。他出门后，县委书记说：“我从 16 岁当通讯员，到今天当到县委书记，工作二十几年，见过无数的干部，还没有一个有曹德旺这个水平，一个人坐在那里讲两三个小时竟然不用打稿，而且没办法辩驳，每一条都说得无懈可击。”

第二种理性：实证主义

实证主义也是业务迭代、产品迭代的基础。要尊重市场、尊重历史经验，而不是只相信自己的判断，才能做出好的业务决策。

有一次去底特律谈生意，生意谈的不顺利。最后临行前，合作方安排了秘书陪他去逛福特博物馆，参观下美国的工业史。

原本觉得没什么意思，但看的过程中，曹德旺突然想到，中美的工业发展差距大概有 100 年，那这部工业史岂不就是中国未来的工业发展路径？

于是他去观察美国 100 年前在做什么。卡耐基钢铁、PPG 玻璃、佳殿玻璃。这些传统基建的必需品，成为了后面几十年的美国工业的排头兵。

回国后，他就拟定了改革措施，把公司杂七杂八的业务线重组清理，明确汽车玻璃是唯一的主业。

印象最深的另一个案例，当然还是曹德旺在遭遇离婚危机时，并没有像常人一样做大量的分析，或者去寻求心理、情感咨询，而是去考察了 100 个不同阶级、文化背景的家庭，得到的结论是：没有一个家庭是幸福的。都是生存需要。

于是，他就再也不考虑离婚这事儿了。这种极致理性的程度，居然能看到现在一些程序员的影子。

第三种理性：社会人情

我曾经见过有的自诩“理性”的人，情商很低，或者压根不在意人情世故，认为都是虚伪无趣的。这种人做隐士可以，但很难做生意、做业务。

人情世故如果是要真正做事情难以避免的，那如何理解这个社会、理解人的思考、理解人的认知偏差，也是必修课。要在理解的基础上，把这些都当成是“理性分析”的部分。看似感性的心理现象和社会现象一定都是能理性看待的。

作为民营企业家，曹德旺要面临各级政府关系（政府的角色很多，利益点各不相同）、竞争企业关系、上下游企业关系、员工关系等等…… 在种种事件中，能看得出他对人情的把握。

做采购员时他结识的人脉众多，2 角钱在福州泡澡堂，成了他结交好友的胜地。后来，南平政府愿意给他借钱合资办厂；上海的朋友可以帮他搞培训、提供技术。甚至在刚开始生产汽车玻璃的时候，大铣床只有空八军后勤部有，这种军方的关系，他一样搞定，后勤的战士们加班加点在春节帮他们完工。

讲两个故事。

第一个故事发生在 2003 年，通辽的玻璃厂想卖给福耀，市长亲自出面多次，跟曹德旺议价。曹本来就不怎么有兴趣，开了个 3 亿的价格，市长觉得很难接受，但还是反复找他商量讨论，请他去看厂房。

曹德旺带团队去看过了厂房，到处是垃圾，杂乱无章，作为玻璃厂，窗户的玻璃都是破的。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工厂别说 3 亿，1 亿可能都嫌多。

但最后福耀还是以 3 亿的价格收购了。原因很简单：之前提的价格是3 亿，这时再谈就不君子了。卖个人情的同时，还能把这片区域的玻璃市场给拿下，不是个坏事。在别人困难的时候帮一把，他们会一直记得；这时候敲竹杠，未来可能会遭报复。

第二个故事发生在 2001年。福清市政府的财政局长找到他，说市政府之前在银行的贷款偿还困难，看能否帮她一把。曹德旺考虑到福耀是上市公司，不能牵扯进去，但觉得毕竟是家乡的政府，人情重要，于是个人出资买了政府几条线的收费站的五年收费权。

这样一笔现付就救了政府财政的急。后来他又考虑到老百姓可能会有议论，不想赚家乡父老乡亲的钱，于是赚到的所有钱又都捐了出去，修家乡的路和公园。

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他处理人情问题的游刃有余。

另外，对待员工上，曹德旺也会很讲感情。2000 年，公司有个 20 多岁的销售被发现是肝癌晚期，他立刻要求公司尽全力救治，先打了 10 万到医院账户上。可惜几个月下来，花了 20 多万，还是没能挽回。

2007 年，公司有个实习生得了白血病，他也同样要求公司全力救治，花了大概 70 - 80 万的费用。这次很幸运，一年后实习生成功康复，回公司上班。

企业家精神

记得俞军老师跟我们讲过，创业最需要的，反倒不是逻辑能力，而是企业家精神。

有时过于理性的产品经理，在推敲方案时反而容易由于风险评估而畏首畏尾。但企业家精神应该是冒险的、实干的。

15 岁，曹德旺就体验过了这种精神。

他的父亲在日本待过、在旧上海从过商，在 1961 年经商会被认为是“投机倒把”并且可能游街示众的年代，他还一直在想尽办法冒险经商。

起初是烟丝，后来是水果，曹德旺是背着书包跟父亲一起翻山越岭做生意的。在通关的地方，由于他还是小孩，没人会检查他的书包，所以这成了很好的掩护。

22 岁，曹德旺开始种白木耳卖，在福建的白木耳比江西便宜 2/3，拿到江西去卖，可以赚不少钱。他冒着风险，坐火车去江西卖，一次能赚 800。（那时候 2000 块钱就可以盖一座房子。）

结果没做几次，在车站就被值班民兵抓住了，借钱买的成本价 3000 元的白木耳全部被没收。他只好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创业经历。

30 岁，曹德旺在上海看到了玻璃是不错的生意，决心推动办厂，但那时候要跟公社合作，他想尽各种办法让公社领导同意。那时对“市场经济”和“民营企业”，不少人还是持谨慎态度的，唯恐又遭变数。他依然是用企业家精神在冒险。

后来曹德旺成了厂里的采购员，也是福建物资厅的采购员。他发现国家的采购订货存在一个问题：国家按照省份分配物质指标，比如南平的水泥，可能是张家港水泥厂的指标；南京军区的水泥，则可能是永安水泥厂的指标。由于火车车皮紧张，所以经常是交通问题导致货根本拿不到。

曹德旺想的方法就是，跟南京军区商量，把永安水泥厂的指标换成张家港同级别的；南平则用永安的。结果皆大欢喜。更重要的是，南京军区后勤部和南平市政府特别感谢他，成了物资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（前文提到的南平市政府肯借钱给他也是由此而来）。

这个方案实际不难，但并非是业务技能，更多的也是解决问题的理念，和落实推动的干劲，以及也可能会冒一定的风险。

后来在企业运营的过程中，他也一直是秉持着这种企业家精神，遇到问题，尽力解决。再试举几例：

• 1989 年，他发现招募人才时，应届生都担心自己的稳定性，于是他游说了政府，推动福建建立全国第一个人才市场，可以存放人事档，并亲自担任顾问。

• 1991 年，他跟新加坡做银行行长的朋友学习沟通后，认识到上市的重要性，快速推动福耀成为了福建省第一家国内证券市场上市的公司。

• 1994 年，要集中主业做汽车玻璃，停掉其它的产业。原来是产品直销模式，几百家经销商全部改为代理，让他们购买自己的店。召集所有经销商开会，在会上提供了分期付款方案，3 个小时就搞定了体制的改造。

• 2000 年，福耀准备建下一个工厂。10 月 4 日他到长春看地，跟市长看中了经发区的一块地。为了赶在冻土前完成，10 日就破土动工，协调各方资源，50 天时间完成了基础工程，创了记录。

另外，还有个趣闻，能看出他作为农民企业家的朴素。在青年创业时期，他曾经三次问道石竹，也就是到石竹山请“大师”来卜卦。

第一次，他去抽签，想问能不能去香港，老和尚劝他：不要离开，留在这里。他后来就留在了玻璃厂当采购员，拒绝了去香港发展的机会。

第二次，他去抽签，想问是不是要离开玻璃厂，抽的是“中原群鹿可追寻，不问东方问何方。回首过来日又午，寒蝉唧唧笑空归。”老和尚解读是：要成大事业，而且要在现在的地方做。您已近中年，哪怕再有本事像蝉一样到处叫，到了冬天也没救了。所以留在这里最好。

第三次，他去抽签，已经决定要做汽车玻璃厂，抽的是“一生勤奋好学，练就十八般武艺，今日潮来忙解缆，东西南北任君行。”老和尚建议他大展身手。

这次抽签，老和尚还补充了一句：您的运气到了，今天过后，再也不要来问我了。

曹德旺没有听话，在 1989 年，他有些迷茫，觉得自己每天工作16 个小时，得到的不过是三餐果腹，萌生了退隐之心，读了李叔同的传记，甚至在考虑出家。于是他又到了石竹山，老和尚最后说：您今生有佛报，却无佛缘。

这是他最后一个签。

成功与运气

在读这本书的途中，我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：到底是时代机遇成就了曹德旺，还是他自己的优秀和勤奋成就了自己？或者换句话说，他成功是靠运气吗？

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，讲述这几十年中国发展过程中，年轻人有机会突破阶层（赚到大钱）的机会可能只有 6-7 个。曹德旺就遇到了，改革开放带来的红利，这个毋庸置疑。

但同时，也能看到，在政策风险很大、人人都畏手畏脚的时候，只有少数人能甘愿冒险，坚持经商；在各种危机到来的时候，也并不是所有人能处理妥当，甚至可以提前预知风险，做好调控。经营企业是比做产品经理复杂得多的事情，尤其管理经营如此大的跨国业务，面临的挑战非常多。

在这中间，能敏锐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的人，不会多。天赋和努力，都缺一不可。

这让我想起，高中的时候我们流传的一个说法：“能考上 985，靠的是天赋和勤奋，要考上清华北大，还要再加上运气。”

在我们山东，考试录取比极低。每年能考上清北的，全市通常也就 2-5 个人，通常也未必是平时考试成绩最好的几个。我有个好哥们，是拿过模拟考全市第一最多的，最终也没有考上清北，反而是几个平时班里成绩在 3-5 名徘徊的，考上了。

说这些，是觉得“运气不好”不能成为不成功的托词，更不是“现在就别奋斗了”的原因。从环境看，现在的环境自然不如过去十年好，也在持续变差，但说考不上清北，就干脆读个技校算了，这种逻辑也说不通。

又说回互联网行业，作为产品经理或者运营，还是持续提升自己的业务能力更重要，不要太在乎外部环境有多难过，更没必要像 loser 一样抱怨别人比自己运气好。

风口来了，猪都能上天。可是有点理想的人，不会希望别人对你的评价是“看，他这头猪都上天了”吧？

反正我希望听到的，宁愿是“他做得很不错，要不是运气差点，早就成功了。”

希望能帮到你。